湖南日报2023-06-19 18:13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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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金华
我和深圳出版集团的党委副书记、总编辑聂雄前虽是同乡，但相识较晚。听说他最近写了本《鹅公坪》，很想找来看一看，既是因为老乡写家乡，又是因为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我们那个地方还没有几人敢在这么高大上的地方出书。莫非这小子有什么魔方?最关键的还是鹅公坪我太熟悉了。一个巴掌大的地方，他居然写了本书，还一写就是几十万字。难道他把那里的土也担来填在书里了?
鹅公坪是我老家走马镇的一个小村，我在家时叫龙田区走马街，是老湘乡到涟源娄底去的一个古驿站。传说乾隆下江南时在驿站跑了一匹马，所以得名走马街。说来也怪，这地方的萝卜都比其他地方甜，也出了不少人才，是中国书画之乡。王憨山就是一个代表性人物。鹅公坪在马路边，离走马街仅几里地，是秧冲中学所在地。我姐姐姐夫20世纪80年代在那里教书，所以我常去。我只为我的村子写过一首诗，他却要写一本书。这等志气，真是把我逼到田坎底下了。
家乡有个不成文的风俗，喜欢在儿女或小朋友在名后加上个“宝”字，作为昵称。雄前宝小时候一定是个可爱的淘气包，表面大大咧咧，实则鬼精鬼精，答应送我一本，结果是一章一章用微信送(实际是我居无定所)，一天一天吊起我的胃口，就像我俩的童年：餐餐吃不饱，梦里都在找东西吃，只想吃个够却不行。
打开《鹅公坪》，就好像回到了祖屋，看到了老家的炊烟，闻到了粗茶淡饭的浓香。此书是一座安放乡情乡愁的博物馆。《父亲的十年》，聂父为了儿子的前程卑微地求人，感人至深。可在这茫茫尘世卑微地活着的岂止是作者的父亲?除了达官贵人，谁的父亲又差得了多少?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?在我们乡下有多少劳累一生、穷极一生、难死病死的父亲?而且这种现象好像与生俱来，代代相传，每每想起，泪水总是轻而易举地打湿了我的诗行。巜 1976，我永远记得春风怒号的那一年》里的逃难者，我小时候经常见，远的来自河南、山东，近的来自益阳、常德，最近的也有来自邵东和屋门口的，不晓得哪来那么多要饭的。我在自己的诗里真实地写道：“我站在青黄不接的童年/学着大人从逃难的哭喊声中/知道哪里发了大水哪里闹了旱荒……年代的烙印刻入骨髓”。但那个时代的人民群众真好，哪怕自家断炊了，还要想方设法救济他人，所以有灾难的同时也有温暖：那个年代，我家常年断粮断油，可我的父亲曾给讨米的他当年修娄邵铁路时的哑巴房东一坛猪油；我的母亲曾照顾比巜算命先生罗富生》还惨的流浪到我村的盲人十多天，走时还不忘打发一升米和几个煮熟的红薯。巜放牛娃的春天》活脱脱就是我童年的复制版，只是我比雄前略大一点，吃过的苦自然更多。那个年代，一切都是成正比例增长的，包括了苦难与年龄。人都吃不饱，苦难肯定也不会放过畜生。我看过几条牛，砌牛栏的墙砖都没有，只能用石块和烧石灰的围土垒。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是怎么走出来的，所以我至今不爱红薯、南瓜，不愿多回想过去。《雄前宝，考得上本科就好啦》写的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高考。我是1979年参加高考的。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应届生和大量的往届生竞争。唉，能考个中专生就不得了啦，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考上大学。公社广播站喇叭念我的名字时，我正在插田。我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。之前我祖母给我送茶水时说在县城听说了，我还叫她莫胡说。巜富求，在祖国的大地上流浪》中的富求算是幸运的了。总的来看，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幸运儿，赶上了一个好的时代，都能自由地创业奋斗，为这个时代、为这个国家、为自己与家庭，创造和积累了财富，让自己和下一代摆脱了贫穷。尽管还有诸多不如意，但愿我们的苦楚能成为永远的记忆。
《鹅公坪》记载的都是真人真事，貌似简单，但绝非易事。这在文学创作上是很难的，不讲引人入胜，弄不好还会惹官司，所以没多少人会选择。《鹅公坪》用真情真实地记录了一段乡情，一段心路。我非常佩服作者的记忆。过去，我认为自己的记忆力尚好，现在一比，真是相形见绌。陈泽先生跟我一样地佩服，在《一腔乡愁，满纸清光》写出了我的感慨：我看《鹅公坪》，特别惊异于作者的记忆力。鹅公坪上的八姓人家，二十多户，从爷爷到孙子三代人，还有鹅公坪秧冲中学的老师们，加在一起近百人，聂雄前不仅记住了谁家的屋场挨着谁家，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姓名和样貌，还记住了谁是谁的儿子，谁娶了谁，生了几个子女，甚至记住了这些子女们的命运和人生遭际。要知道，作者已经离开家乡四十年。没有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感觉，才是最好的恋乡。
《鹅公坪》的文笔也是一绝。湘方言有段时间几乎是指湘乡方言，有人戏称曾国藩的话差点成国语。作为一个身在异乡的双峰人，说句实话：家乡方言实在难懂，加上作者自嘲舌大，所以就在书面表达上下足了功夫，用白描道尽了乡人乡事乡情，刻画入微，雕刻入画。文章娓娓道来，好句数不胜数，不好一一举例。我读后，如喝老酒。这倒使我想起了我的另一好友王跃文的巜家山》，语言风格相似，读起来欲罢不能，可能苦了不适应南方水性的京城编辑。
读了巜鹅公坪》，我打算最近再去一趟鹅公坪。故地重游，应该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在等待着远归的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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